但悲不见九州——许倬云95岁仙逝

发表时间:2025-08-07 15:56作者:陈琼



202584日,历史学家许倬云在美国匹兹堡安详离世,享年95岁。这位以"大历史观"闻名于世的学者,一生都在用学术诠释他对和平的渴望,对"九州同"的期盼。他生于战火,长于离乱,晚年仍以颤抖的声音道出陆游诗句"但悲不见九州同"作为毕生遗憾。许倬云的故事,不仅是一位史学大家的学术人生,更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对和平世界的深情守望。


1930年,许倬云出生于福建厦门鼓浪屿一个官宦世家,父亲许凤藻是北洋政府海军少将,曾参加辛亥革命。命运却给这个新生儿开了个残酷的玩笑——他生来四肢先天畸形,手脚内翻,需借助双拐才能行走。与他同时出生的孪生弟弟许翼云身体健全,这种医学上极为罕见的现象,似乎预示了许倬云一生将要面对的挑战。


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7岁的许倬云趴在父亲背上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。这段经历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,也奠定了他对和平的深切渴望。93岁时,他在访谈中被问及毕生遗憾,沉默良久后哽咽道出陆游诗句:"但悲不见九州同",并解释:"抗战中长大的我,'中国'二字刻在心里。"


逃难途中,他目睹了最朴素的人性光辉——流民间分享最后一块饼的温情,担架上伤兵吟唱《松花江上》的悲壮,农村人无条件接纳难民的慷慨。这些画面被他镌刻在《万古江河》中:"中国不会灭亡,因为在那些挤满草鞋、斗笠、老弱妇孺的船舱里,蕴藏着比帝王年号更为坚韧的力量。"他后来回忆道:"前线撤到农村,农村人一句闲话不说,接纳难民。多少粮食拿出来一起吃,一群人一起饿。满路的人奔走,往内陆走,没有人欺负人,挤着上船,都是先让老弱妇女往上推,自己留在后面。"


1938年初台儿庄战役前夕,8岁的许倬云在沙市看到一支川军准备上前线。"我看著这些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的小兵,那一刻我从小孩变成了大人......长大後我才晓得,当年川军派出一个师直奔前线,在台儿庄全阵亡,从士兵到师长,一个不留。这是我最难过的往事。"8 正是这些亲身经历,让"和平"二字在他心中有了血肉丰满的含义。


1949年,许倬云随家人迁至台湾,进入台湾大学学习。起初他在外文系就读,后来时任台大校长傅斯年注意到他的国文和历史成绩,建议他转去历史系8。这一转变,让中国史学界多了一位独具慧眼的大师。


许倬云的学术研究从一开始就跳出了传统史学的窠臼。当大多数历史学者聚焦于帝王将相时,他却将目光投向了"沉默的大多数"——普通百姓的生活。这种"自下而上"的历史观,直接源于他的抗战经历。他曾在《万古江河》中写道:"伟大人物常给小民添痛苦",因此他的《西周史》舍弃帝王传记,聚焦"一般人的生活与想法";《汉代农业》则通过"二牛抬杠"的耕作场景、"五亩之宅,桑树环绕"的田园生活,再现了汉代农民的生存智慧。


"为常民立史"不仅是许倬云的学术方法,更是他的和平宣言。他相信,只有理解普通人在历史中的真实处境,才能真正认识战争的残酷与和平的可贵。这种史观在冷战时期尤为珍贵——当世界被意识形态分割,许倬云却坚持书写超越政治藩篱的人类共同经验。




1970年,许倬云移民美国,任教于匹兹堡大学。在异国他乡,他继续以学术搭建中西理解的桥梁。他发现西方汉学家常以"封建""专制"等标签简单定义中国,于是决心打破这种偏见。在《西周史》中,他通过甲骨文中的""字结构,揭示早期国家实为"大家族联盟";在《中国古代社会史论》中,他运用马克斯·韦伯的理论,阐释中国"家国同构"的独特文明基因。


许倬云最令人动容的,是让世界看到了中国文明的开放与包容。2024年唐奖颁奖典礼上,94岁的他通过视频展示新书《经纬华夏》:"中国并非被长城隔绝的孤岛,而是如江河般接纳支流——从张骞的驼铃声到郑和的宝船帆影,从佛教的莲花到利玛窦的地图,我们始终在学习如何与世界和谐共处。" 这种文明互鉴的视野,正是他对抗文明冲突、促进世界和平的学术努力。


许倬云一生都保持着对中国命运的深切关怀,这种关怀超越了政治立场的分野。他曾说:"大陆是我的出生之地,台湾是我的成长之地。" 对这两个地方,他都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。


在白色恐怖时期的台湾,许倬云表现出知识分子的勇气。他拒绝美国的教职回到台湾,在风声鹤唳中组织"思言社",反对思想审查。他对蒋经国直言:"秦始皇都管不了思想,你们也管不了。"结果是从台湾"访问"变成流亡,从此定居美国。即便如此,他仍坚持每年回台湾讲学,短则两三个月,长则一年。


许倬云是两岸学术交流的积极推动者。他是南京大学和台湾大学两所人文社会科学高研院的创办者之一。2005年至2010年间,他每学期亲赴两地参与学术活动,主持专题研讨、指导青年学人,为两岸学界提供对话平台。20219月,91岁高龄的他还出席了《文澜阁四库全书》(影印本)云赠送仪式,杭州与台北通过视频连线共同举办。会上他呼吁"两岸中国人应倍加珍视中华文化精粹,携手让其在全球传播"


许倬云对两岸关系的思考始终带着历史学家的深邃与人文关怀。他曾在《许倬云十日谈》中写道:"台湾问题不是简单的统独问题,而是中华民族如何共同面对现代化挑战的问题。" 这种超越政治对立的思考方式,体现了他对"九州同"的独特理解——不是简单的领土统一,



晚年的许倬云身体每况愈下,仅两根手指可动,却依然坚持写作、演讲。94岁时他坦言:"该做的事不能耽搁",以病躯延续思想火炬。这种坚韧,让他的和平呼吁更具感染力。


2020年疫情肆虐时,他通过视频鼓励年轻人"从历史中汲取应对危机的智慧""宋代遇瘟疫会开设粥厂,明代会减免田租,我们的祖先早已在历史中留下了'应急锦囊'" 在《许倬云谈话录》中,他分享了抗战时期重庆百姓的故事:空袭警报响起时,防空洞里有人讲述《三国》,有人教孩子辨认星象,炸弹落下时,有人用身体护住陌生人的孩子。这些故事不是简单的历史回顾,而是对人类在危机中团结互助精神的礼赞。


许倬云晚年对世界局势的关切愈发深切。他批判西方现代文明的困境,指出资本主义异化、民主空洞化、个人主义沦为自私等问题。但他并非悲观主义者,而是呼吁人类超越西方模式,创造"第二个现代文明"。在《这个世界病了吗?》中,他写道:"我们不应模仿一个病了的文明,而应寻找新出路。" 这种既批判又建设的姿态,体现了他对世界和平的理性思考。


即使在生命最后阶段,许倬云仍坚持口述完成《写给年轻人的中国大历史》。近五年来,他以在线讲学的方式,将毕生所学及对这个时代的忧思,传递给年轻一代920241215日,94岁的他还在匹兹堡家中通过视频连线参与学术活动。学者余世存回忆道:"许先生不仅仅对当下国际大事随时关注,他对人类历史上几十个文明共同体的兴起、繁荣、萧条和衰落其实也都做过研判和研读......尤其是对当今世界,凭他对中国在全球化时代参与的份额的关注程度,让他有这样的自信。"


202583日下午2:40,许倬云在匹兹堡家中安详离世,享年95岁。讣告中写道:"先生魂归,隐入他毕生所钟的历史之中。"这位以残疾之躯承载博雅之智的学者,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和平守望。




许倬云留下的,不仅是《西周史》《万古江河》等学术经典,更是一种理解历史与和平的独特视角。他提出的"三区理论",颠覆了传统史学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叙事模式,将中国文明划分为黄河流域、长江流域和南岭至云贵地区三大核心区,揭示了中华文明多元共生的本质。这一理论不仅为"何以中国"提供了新答案,也为多民族国家的和平共处提供了历史借鉴。


许倬云的"大历史观"强调从长时段、跨区域、多维度理解人类文明,尤其是中华文明的演变。这种视野使他能够超越一时一地的政治纷争,看到人类共同的命运与未来。他让历史成为"照亮现实的灯塔",让文明比较成为"人类自我救赎的路径"


许倬云一生最令人动容的,或许是他对"但悲不见九州同"的执着。这句陆游的诗,被他用作生命最后的注脚。"中国"对他而言,不是地理或政体,而是镌刻在骨血中的共同体。他在战争中成长,对"国家"的感知远比同代人深沉且赤诚。即使在失眠与病痛中,他仍坚持口述写作,他说:"我不能没有思想地活着""救自己就是救国家,就是救世界。"



今天,当我们怀念许倬云,不仅是在怀念一位史学大家,更是在重温一种知识分子的担当——对和平的坚守,对分裂的痛心,对人类共同未来的思考。正如他所说:"全世界人类走过的路,都算我走过的路。" 这位走过近一个世纪沧桑的老人,最终将他血肉之躯熔铸成通往人类智慧的长桥。


许倬云虽已远去,但他对土地的热望、对平民的悲悯、对文明的叩问,将如星光照亮后来者的求索之途。在战火与和平交替的今天,回望这位历史学家的生命轨迹,我们或许能更深刻地理解何为"九州同",何为知识分子的和平使命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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